编者按
大学期间,“我”总是生病,过敏、感冒、拔牙或炎症,说起来是小病小灾,在校医、小诊所与家人之间辗转,不光耗神耗力,最重要的还是耗资。药可以医病,但何以医命呢?
作者江修
我的过敏是在镇上一家生殖泌尿门诊看好的。
门诊连块像样的牌子都没有,只在窗沿上搭了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生殖泌尿、皮肤”。前面四个字写得太大了,“皮肤”两个字被挤到边儿上,一副不受重视的样子。而门诊对面是一排发廊,什么“小上海”、“小香港”,光看名字就已经嗅到声色旖旎的味道了。在这种偏僻的小镇上,特殊行业尤其明目张胆。
医院上班,下班后就在这个小门面赚外快。在医院看病要挂号,他好赖也是个主任级别的,稍微贵一些。所以病人更愿意在下班的时间找他。而这个时间点,对面的发廊已经开业了,穿着暴露的半老徐娘们坐在店门口,翘着二郎腿抽烟或是嗑瓜子儿。
这种地段跟“生殖泌尿”联系在一起,很容易让人误会来看病的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如那种贴在电线杆上,或者印在报纸边角处的小广告里的病。
我窘迫地对男朋友说我们走吧,医院看吧。
来都来了,路费也花了不少,你就试试呗。他回答。
在我之前的病人是个谢了顶的大叔,一进诊所就反手关了门,想必真的病在见不得人的位置。他出来的时候我紧紧地盯着大夫的手,生怕他摸了哪儿却没洗干净。
不方便的话你也进里屋?大夫问我。我立马点头:方便,方便。我就过敏在脸上了,您在这儿看就行。
在这民风淳朴的地方,大夫还真的一点都不跟我客气,钳着我的下巴把我拉到路中间,借着对面发廊的招牌灯看了两眼,随后便进去抓了几包药给我,那是些不知是什么药材混合研磨成的粉末,闻起来有一股发霉的怪味。他说我给你开了两周的药,第一周包好,第二周巩固。一共一百,有了效果你还来。
不来了。我连忙摆手。这药吃完了铁定斩草除根药到病除。
我的奉承让大夫很是受用,付钱的时候他果断替我抹去了零头。
不知是这药真的起了作用还是之前做过的那么多治疗终于开始生效,回去的第三天,症状就已经完全消退了下去。
男朋友告诉我说,那个大夫家里祖传几代都是看皮肤病的,到他们这辈三个兄弟,都是靠给人看病吃饭。但只有他一个人正经地考上了医学院,医院里还有个编制,另外两兄弟就只能偷偷摸摸地开黑诊所,一旦被举报了,就只能卷铺盖搬去别处。
这场花费巨大的过敏源于四月的一场大风。学校两边的花树被吹得七零八落,正好路过的我被兜了一头一脸。此后的三个月里,我每天都带着口罩,再用刘海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还要时时刻刻忍受着抓心挠肝的痒。
像所有突发性过敏一样,我从来对花粉都不以为意。最开始我还以为我正处于引以为傲的青春期,女孩子在这个年龄,总会因为熬夜吃辣或是生理期发一些痘痘。
病情的延误很大一部分责任归咎于我轻信了校医,大概每个学校都有那么一两个不靠谱的校医会在看病之前问你两句话,一是你觉得你得了什么病,二是你想吃些什么药。最后只要是跟你症状有关的药都会来上一副,总有误打误撞能治好你的那一款。
我被误导着开了一堆清火药,在厕所里昏天暗地地蹲了一个星期,脸上的疹子没好,肠胃快要出问题。舍友每天都“砰砰砰”地敲着厕所门催促我:“所长你好了没?带给你的饭要凉了,要不你开个门缝把碗端进去吃?”
也怪我高中学习不争气,上了一所远在荒郊野岭的三流院校。距离市区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不说,平时还封校管理。方圆几公里内,都是新建的大学聚集区,医疗被一群水平半斤八两的校医们垄断。
邻校的闺蜜跑来跟我诉苦,我们隔着一道铁栅栏边愤愤地往地上吐瓜子皮。
“你知道不?”她最爱用这种开场白来讲一件事。我当然不知道,伸手从她抱着的袋子里抓出一把瓜子,用求知的眼神鼓励她赶紧说下去。
“上周我痛经,想去开止疼药。那老头死活说止疼药不能乱开,要给我针灸。”
“那你就让他扎呗,中医博大精深。”
“谁不知道他是西医出身,多少年前还是个药剂师的助手,连个正经的医生都不算。”
“我觉得你应该为了这种自学成才的精神献身。”我诚恳地建议。
“既然你这么深明大义,那你去献身啊。”她把手里剩下的瓜子全都扔到了我头上,三百米开外的保洁大妈气势汹汹地扛着笤帚朝这边儿走来。
我俩抱头鼠窜。
所以说一定是因为现在生活水平好了,导致中医的养生更加受欢迎,不只是各处的药房里有坐诊的老中医,连校医们都开始琢磨着下海了。难怪我找校医抱怨氯雷他定不顶用的时候,他立刻笔走龙蛇地写出了一张也许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药方。
“中药得熬,宿舍没那条件。”
校医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摞满了煮药用的电砂锅。
“宿舍不让用大功率电器。”
“没事儿,这是小功率的,不会跳闸。你们女生偷着用的吹风机电卷棒什么的,也不差这一个锅。以后病好了还能煮面条吃,多划算。”做校医真是可惜这推销的才能,我心痛地想,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逃之夭夭。
当我的脸被室友用“惨绝人寰”来形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高价买医院皮肤科的就诊号。辅导员那里请假向来困难,如果不是家里死了人或是你病得快变成死人,是一律不准出校的。我摘下口罩跟她说:“我这病传染,学校看不了。”
她赶紧拉开抽屉拿给我一张假条,让我自己回去写。
我们辅导员爱漂亮人尽皆知,尤其是那张脸,夏天怕晒了,冬天怕吹了。办公室的桌子上摆了不少瓶瓶罐罐。她跟我说话的时候鼻翼收紧,我怕她把自己憋死了,赶紧拿着假条走了。
医院里开了五天的药,花了两个月的生活费。除了一大堆治标不治本的止痒药,还有五个安瓿的肌肉针剂。学医的大概清楚,总有些药类似复方甘草酸氨这样的,打上去特别疼。尤其扎针的是整日面对各种不堪入目的皮肤病的护士,更是带着一肚子怨气心狠手辣,别说是大拇指长的针头,就连针管她都恨不得全部给你扎进肉里,每次打完针,我都像是被打断了腿一样,走路一瘸一拐。还有就是坐着的时候,只能以抬着半边屁股的扭曲姿势,熬过一节又一节课。
系里有个男生总以暧昧不明的目光看着我,我们两个班一起上过几节大课。据我所知,他还四处打听我的电话。我为自己的魅力沾沾自喜了好一阵,打算等他发来告白短信我就拿给我的小男友看,让他有些危机意识:你的女朋友就算毁容了,魅力也是不可阻挡的。
可是最后我收到的短信是这样的,“同学你好,咱俩算是有缘吧,我十分了解你的痛苦。所医院——×××,我就是在那治好的,希望你也能早日康复。”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医院。此后我在路上遇见那个男生的时候,心情都是十分微妙的。他误以为知道了我的某个难以启齿的秘密,而我却是实实在在地知道了他的某个难以启齿的秘密。
虽然我很想告诉他我并没有痔疮,可是鉴于他把我当做了同病相怜的人,实在不忍心让他尴尬。
疑难杂症的医药费,学校的医保是不给报销的。
我打电话问我妈要钱,她惊讶地问我怎么看个过敏要好几千。“你谈恋爱这事我跟你爸早就发现了,但是你大了不好意思说你。你这姑娘怎么就没个分寸,你老实跟妈妈说,你是不是做什么傻事了?身体要不要紧?”不管我怎么辩解,我妈就认定了我一定是去堕了胎。
对于这一点最委屈的是我男朋友,别说开房钱了,连他的吃饭钱,都几乎全搭进我的药费里了。
他说,你不是以前吹牛逼说你们家好几代都是医生,有什么祖传秘方嘛,怎么不回你们家看去?
说到这一点上,那可是值得我拍胸脯骄傲的事情,我们老张家,不对,是我妈她们老张家,追溯回祖上好几代,那可是治疗骨科的一把好手。不只是骨科,还有治牛皮癣的药方,靠着这,可是养活了几辈几百口人呢。
所以我不仅有一个当医生的舅舅,还有两三个当护士的表姐。看病加塞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我偶尔也会借着她们的职务便利干上一两次。
我妈年轻时在市里的剧团工作,涂满脸的油彩,在台上唱武旦。每天早起练功,劈叉下腰翻跟头,跌打扭伤从来没少过。舅舅给她泡了好几瓶药酒,每天晚上,她就点上一碗,在药酒燃烧的蓝色内焰里捞一把,在淤青的地方慢慢揉搓。
那时我才上小学,并不懂酒精的沸点与内焰温度低这样的物理学识,只是单纯的仰慕学医的舅舅,在他那里,连素来危险的火焰都是温柔而仁慈的。
有一年我扭伤了脚踝,在家休养了一个月也不见好。舅舅开了方子,医院配齐了中药并碾碎,让我用鸡蛋清拌匀敷在患处,活血化淤。
这直接导致那几周我家桌子上每一顿饭都有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苦瓜炒鸡蛋、木耳炒鸡蛋,以及你能想到的所有蔬菜变着花样跟鸡蛋炒在一起,吃到我爸拍着桌子说实在受不了了要离婚,我也看见蛋黄色的东西就反胃,于是偷偷把那几包药粉撒进了马桶冲走了。
冲走药的第二天,我就接到高中同学打来的电话,说是一周后要组织聚会去看看以前的班主任。我翻箱倒柜把一年都穿不了几次的高跟鞋扒了出来,我妈说你脚肿成那样,就别折腾了,乖乖穿着平底鞋去吧。我说那不行,我的人生已经输在起跑线了,我的身高不能输在没有高跟鞋上。
高一的时候我这样埋汰过我那个子不高的男同桌,我建议他以后出门的时候随身带着两块砖,这样不仅能增加身高,遇见喜欢的女孩被欺负时,还能拿出来英雄救美。到了高三,他的身高“蹭蹭蹭”地蹿至一米八五,成了我需要仰视的心仪男神,而我基本再没怎么长过了。
知道要再次见他,我才后悔扔了药。也许多吃几盘鸡蛋,我就能以多几厘米的胜算赢得人生的幸福。
我又心急火燎地医院,心想着这么久没痊愈,有可能是骨裂了。自小就爱胡思乱想的我,每次有个头疼脑热就会不由自主地代入到偶像剧里绝症女一号的戏份里,在医院等X光片结果的短短十分钟里,我已经是一条上了岸的小鱼人,不对,是小人鱼,为了与自己心爱的王子在一起,宁愿忍受每一步踩在刀刃上的钻心之痛。
在医院里有熟人的好处就是你终于不用为了等待一句简短的结果而忍受排队过程中内心忐忑不安的煎熬。医生看完结果,说骨头没事,疼痛只是因为软组织挫伤后淤血没散开。我健步如飞地从一队打着石膏或瘫坐在轮椅上的病患中穿过。堂姐在后面喊你慢着点,我说不要紧,我这是在遵循医嘱活血化淤,好像之前的疼痛更多地来自于心理作用。
难怪人们总说孩子生病老不好,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在我是否以看病的名义骗生活费这件事上我据理力争了很久,始终都没能打消我妈的疑心。她隔三差五就要半夜打电话给我求证我有没有夜不归宿,最后四个人的宿舍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舍友们都因为睡眠不好,最终同意了男朋友们软磨硬泡的同居要求。
我说你要是实在不相信我,就让我回老家去给舅舅看两眼,反正从小到大,不管是便秘还是痛经,我妈首先想到的就是向自家医生求助。
说实话,家里有医生看病便利是一回事,但不想让他给自己看病又是一回事。我总认为,疾病是一种非常隐私的东西,娴熟的医生能从你的身体状况推测出你的饮食习惯,作息规律,更甚是一些奇怪的癖好。而你的这些小隐私在医生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很可能在某个不经意间,他就向别人透露了,然后这件事就会成为饭桌上的谈资。
比如说我二姨夫肾虚。
我们虽然不会光明正大的谈论这事儿,但是每次家庭聚餐的时候,每个人都温柔体贴地点一些腰花韭菜之类的,专门放在离二姨夫近的地方。后来二姨夫工作变忙了,每次到了聚餐日,他都在天南地北地出差。即使他不出席,我们仍旧很关心他,大家都希望有机会舅舅能再替他把脉,然后告诉我们这些心系着他的肾脏、关爱着二姨感情生活的人一个好结果。
而我作为一个晚辈,实在惶恐承受着诸多亲属的关怀,我更愿意做一个听故事的人,而不是一个故事中的人。我实在不愿意他当着众人的面揭露我的小毛病——缺钙就多晒晒太阳,别没事儿了啃指甲。又或是因为不想让日渐年迈的长辈担心,有些无碍的病痛,在至亲的想象中总是过分夸张的。
毕了业之后的我,才怀念起校医室的好,至少没有天价的挂号费,买药还有额外的学生医保。
直到工作之前,医院看病,一点头疼脑热,都会把你搜刮干净。生活好像倒退了几十年,睡觉跟喝热水变成了最常用的治疗方式,只要能捱过去的,坚决不花冤枉钱。感冒喝热水,腹泻喝热水,痛经还是喝热水,简直想给我的热水壶颁发一个妙手回春的锦旗。
然而仍旧有拖不过去的,比如智齿。都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多少人是在酷刑之下叛变的,在日夜煎熬中我也没能坚守住自己的钱包。
拔完牙之后小区里有个小孩子问我“你怎么在嘴里塞了个鸡蛋呀”。我毫不犹豫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留下他嚎得哭天抢地。上一次殴打小朋友,还是他叫我阿姨却叫我朋友姐姐的时候。
为了赶上牙科折扣的活动,我感冒还没好利索就进行了阻生智齿拔除手术,果不其然因为免疫力差导致了伤口感染,感染又加重了感冒,细菌跟病毒结成盟友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我开始低烧,烧得所有百度问答里推荐的药物都对我不起作用,只能再次向倒号的黄牛低头。
医院,就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要钱跟要命,人肯定都选后者。所以医生开了一天五大瓶液体的处方时,我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偶尔在脑海中回想起我妈一度像是被邪教洗脑似的在朋友圈分享的各种养生知识。那昙花一现的“输液危害”被我跟“大蒜塞鼻孔治感冒”并列起来丢在脑后。
我平均医院里。两个小时用来排队取药等着护士给我扎针,另外四个小时在输液室里百无聊赖地观察形形色色哭哭闹闹的病号们,然后努力忽略想上厕所的感觉。我再三向护士反映我觉得胳膊疼,好像是漏针了。她却对自己的扎针手法谜之自信,连看都不看就告诉我是药物的刺激作用。
输完液之后,痛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顺着胳膊蔓延了上去。在第五天的时候,我终于连抬手为自己扎头发这件事都做不到了。皮肤上清晰可见泛红的血管走向,要不是我很少看武侠小说,我差点就以为自己中了那种红线长到心口就要一命呜呼的奇毒。
医生捋起我的袖子时,脸色都变了:“你看这很典型,静脉炎。你怎么不早点过来。医院输液输成这样的?我告诉你,在我们这,输液变成这样护士都是要扣钱的。现在人都图省事、省钱,在路边那种诊所看病,一旦出了什么事儿,医院让我们收拾烂摊子。”
“就在这儿输的,病例上都写着呢。”
他把我的袖子拉了下来:“哎呀,输液就是容易出现这种问题,跟你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有关系,我听着你有点感冒,是不是?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吃两天药就好了。”
说是两天,我去药房拿完药却发现够我吃十个两天。
劫匪跟庸医的共通之处在于他们都是用刀打劫的,只不过面对前者的时候你偶尔还能燃起血性拼死反抗,而栽在后者手里你通常只能一脸懵逼地听之任之。医院时,我半年来的辛苦奋斗一下子又回到了解放之前。我在感慨病真是拖不得的时候,顺便感慨了自己的时运不济,这一系列的起因仅仅是我贪图便宜在感冒的时候拔牙,而这环环相扣的结果让我付出了比折扣十倍还要多的代价。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药可医的是病,无药可医的就是命了。
本文发表于年第三期《萌芽》。萌芽